* 本文编译自《日经亚洲评论 / Nikkei Asian Review》2020年5月6日的报道。
* 作者：JOHN GAPPER《日经亚洲评论》总编、JADA NAGUMO《日经乐动（中国）》记者
日本，东京——新冠病毒爆发前，索尼首席执行官吉田宪一郎（Kenichiro Yoshida）有很多理由感到乐观：在他的领导之下，这家业务涵盖从电子到娱乐的巨头，已重振发展势头，并赢得了利益相关者的尊重和支持。吉田，这位安静寡言、善于思考的人物，已经送走了美国激进对冲基金Third Point的批评声音，并正准备推出索尼标志性的下一代PlayStation游戏机。
当他做好准备，计划于5月13日公布索尼全年业绩、并在几天后向投资者发布新财年企业战略时，索尼东京总部20层高的大楼外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
由于坐落在中国的四家工厂短暂停产、以及其好莱坞影视工作室不得已的停工，公司的股价因此下跌。最初的冲击有所消退，股价已从3月份的低点有所回升。也因人们在隔离期间需要娱乐，其视频游戏业务甚至有所增长。
但是，同其他跨国企业一样，索尼必须在当前不确定环境下探寻出路——既不能完全掌握疫情带来的长期影响，也尚且无法评估公司业务到底会受到多大的影响。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与魅力非凡、性格外向的前任CEO平井一夫不同，公司的掌舵者是一位冷静的策略家，在他2018年接任CEO之前，以CFO的身份效力公司完成转型。他承担的任务，常常是复杂且具有挑战性的，而这次COVID-19带来的挑战足以为其生涯带留下里程碑式的一笔。
“人们工作或娱乐的整个方式可能会变，但他们对娱乐体验的动机、感受和渴望是不会变的。现在去判断（将会发声）什么，还为时尚早，但我们必须适应新的世界。”吉田宪一郎在接受《日经亚洲评论》的采访时表示：“无论用哪种方式呈现给用户，创造精彩内容的价值，都将继续存在。”
于1983年加入索尼的吉田，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整个职业生涯，期间主要从事战略和财务方面的分析工作。
新冠病毒爆发前，索尼已从2012年霍华德·斯金格爵士（Sir Howard Stringer）卸任CEO时的困境中复苏，其成果可谓引人瞩目——截至今年1月，索尼股价上涨已超过6倍，此后因新冠疫情的爆发而大幅下跌。这期间，平井和吉田出售了VAIO笔记本电脑等较弱的业务品牌，投资者们为此欢呼不已；当他们意识到Xperia手机显然无法与苹果iPhone匹敌时，也合理缩减了对Xperia手机发展未来的规划。这些举措证明索尼会在必要时减少损失。
但吉田并不是简单地想让索尼继续缩减业务。他顶住了来自Third Point的压力，拒绝剥离图像传感器业务，该业务在2018年占据了包括智能手机摄像头在内的全球图像传感器市场51%的份额。吉田洞见了这类诸如人寿保险和医疗设备等、与娱乐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的业务的长远未来，这些业务曾帮助索尼渡过了电子产品业务亏损的困难时期。“过去，我们利用业务多元性谋求生存。我希望，多元性更能够成为我们的优势。”
在外界对吉田掌舵持怀疑态度之际，吉田交出了漂亮的答卷——索尼在传感器以及视频游戏领域（在销售超过1亿台的竞争中，PlayStation 4轻松击败微软Xbox）上取得成功。但随着今年PlayStation5的发布因COVID-19影响而蒙上阴影，而音乐和电视业务的未来又变化无常，吉田不能无限期地依赖这张业绩单。为了恢复索尼的往日荣耀——这家发明了从Walkman到PlayStation等设备的企业，他可不能简单地采取保守策略、缓而求稳地发展来取悦股东。
“需要保持谦逊”
第一次见到吉田宪一郎时，人们往往会惊讶于他不是（常见的那种）性格外向、热情洋溢、足迹遍布全球的科技公司首席执行官，而却是一位和蔼可亲、爱探索发问的人，他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倾听别人和交谈上。现年60岁的吉田于1983年加入索尼，并于此度过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主要在战略和财务方面从事分析工作，制订发展壮大公司的策略。
“我们意识到，日本对我们这样一家拥有技术精神和管理策略的公司有着多么迫切和不可缺少的需求。”1946年，索尼创始人深井大（Masaru Ibuka）在其第一份招股说明书中这样写道。正是这种创新与严谨的结合，成就了索尼长达半个世纪的连续不断的创新——从1955年日本第一台晶体管收音机到1968年的特丽珑彩电，从1979年的Walkman到1994年的PlayStation。2018年，吉田回忆到他从联合创始人盛田昭夫先生那里学到的东西：“要保持管理紧迫感，要保持谦逊，以及眼光长远的重要性。”
吉田的谦逊是通过好奇心来体现的。“他过来对我说，‘咱们来谈谈医疗方面的事情吧’，然后我们共进了晚餐，”负责索尼医疗业务和研发的胜本彻（Toru Katsumoto）在谈到他与吉田的第一次会面时说道：“我说到医学成像、并试着尽可能简单地解释这项技术，但我发现其实在见面前，他已经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东西。我当时既惊讶又感动。自此我们每个月碰面一两次，面对面、自由地交流想法。”
吉田这种（通过交流）自学的热情，甚至延伸到与年轻员工们的交流，即便他身处的国度中普遍遵循着森严的公司等级制度。在没有高管们围绕的情况下，他仍能轻松交谈，这很有帮助——他经常独自与来访者坐在一起，抛出问题。“一些了解最新技术的年轻一代工程师，会去他的办公室与他分享、传授所知。吉田先生并不是学工程专业的，但他实际上对技术非常了解。”胜本表示。
吉田更为低调的行事风格和重新思考过去业务扩张的意愿，与包括谷歌的桑德尔·皮查伊（Sundar Pichai）和微软的萨蒂亚·纳德拉（Satya Nadella）在内的新一代科技行业领袖们有着共同之处。独立网络与技术分析师本尼迪克特·埃文斯（Benedict Evans）发现了吉田和纳德拉能够取悦投资者的其他相似之处：“纳德拉做的很多事情是立足于现实，然后说‘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而不是追逐过去的荣耀。”
与他共事的高管们坚称，吉田宪一郎不仅仅是一位幕后思考者；他在索尼总部之外、旗下提供互联网服务的子公司索尼网络通信公司（Sony Network Communications）工作了七年，2005年他担任该司的总裁并领导公司上市。不过他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战略和财务领域，服务于其他CEO们，其中包括1990年代的出井伸之（Nobuyuki Idei）。也许正因如此，吉田有着清晰的领导哲学，包括在做出艰难的决策之前，需要权衡到所有的角度。
一个领导者必须“在必要时做出行之有效的决策，并对结果负责。不必要的快速决策是不好的。任何必要的决策都是艰难的，同时也很难知道它是否客观正确。”他说道。除了这一职责，他还另外提出了两项任务——“确定公司的方向，其中包括企业宗旨、发展方向以及区别于其他企业的独特身份”，还有“决定委托谁执行什么任务以及任务期限”。
他的做法甚至得到了Third Point的赞赏，该基金曾施压他重组索尼。以激进地攻击一些CEO而闻名的Third Point，在去年六月购入15亿美元索尼股份时，竟赞扬道“吉田先生深思熟虑的英明领导”。尽管存在分歧，但由于吉田愿意细致地考虑基金机构的建议，双方和谐的关系得以维持。“他的态度并不是‘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是被迫的’。”一位与Third Point关系密切的人士表示：“他们认为吉田是一位想要创造价值的优秀经营者。”
已就位的头号玩家
如果视频游戏仍是消费电子产品界的先锋，那么索尼将处于强势之位。PlayStation 4自2013年发布以来大受欢迎，累计销量超过1亿台，是微软Xbox的两倍多；索尼游戏中仅《漫威蜘蛛侠》就售出了1300万张。虽然任天堂的Switch受到了休闲玩家的喜爱，但硬核游戏爱好者仍是索尼的拥趸。
索尼还降低了对每六、七年发布和销售新一代PlayStation硬件的财务依赖，更注重游戏本身，从而盈利。2015年，索尼推出了在线流媒体服务PlayStation Now，用户每月花费约10美元便可从400多款游戏中挑选下载到自己的游戏主机或电脑上玩。另一项PlayStation Plus服务，使得用户可以玩在线多人游戏，目前已有3800万注册用户。
索尼对‘可循环创造的利润’的重视，令许多投资者感到满意。“索尼是唯一一家盈利水平超出雷曼危机之前水平的日本电子公司。吉田清楚地知道，公司必须走向可持续发展的道路，且增长的持续性是很有价值的。这也是他把‘可循环’作为一个关键词的原因。”摩根士丹利三菱日联证券(Morgan Stanley MUFG Securities)的分析师Masahiro Ono表示，“我相信这使他成为一名成功的CEO。”
长远来看，索尼游戏业务面临着云端游戏增长将超过第五代网络游戏、以及基于智能手机的游戏订阅平台相继推出（如苹果的Arcade和谷歌的Stadia）带来的挑战。但就目前而言，多人游戏中存在延迟等流媒体游戏的缺陷，凸显了主机游戏的优势，并增强了其营销优势。今年2月时该公司预计，游戏和网络服务将占2019全财年收入的23%，占营业利润的27%。此财务业绩将于5月13日公布。
去年5月，索尼宣布与主要游戏竞争对手微软建立云游戏合作关系，这令许多分析师感到意外。这一消息仿佛在说，索尼承认在主机游戏领域的主导地位可能正在减弱。
索尼的互动娱乐业务也受益于COVID-19疫情，人们渴望在家娱乐，社交距离等隔离政策也只会鼓励玩家远程互动。索尼为此推出“Play at Home”活动，包括让玩家免费下载一些游戏。“人们在游戏上的需求是巨大的……重要的是要让我们的员工意识到他们是在为社会做出贡献，因为“将内容送到家”现在对于整个社会来说非常重要。”吉田说。
这场疫情对已计划于2020年年底假期期间发布的PlayStation 5没有太大帮助。这款新一代游戏主机将兼容超高清8K显示器，并配有固态驱动器，以提供快速加载时间。“PS5的配置很可能会采用非常高的规格，用户可以期待更深层次的沉浸感，”SBI证券的高级分析师Yoshiharu Izumi说。但无论索尼游戏玩家多么急切地等待PS5的到来，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都为这场吸引人眼球的发布增加了困难。
索尼面临的更大问题是，无论PS5的发布进展得如何顺利，游戏主机业务都无法与智能手机业务比肩。与苹果15亿部手机激活量相比，索尼1亿部PS4的销量可谓微乎其微。索尼没能将Walkman适应于网络时代，所以被苹果先用iPod、后是iPhone抢先一步。这是一个代价高昂的战略失误，因此索尼希望以某种方式重新夺回后智能手机时代消费电子技术的领导地位。
“那些东西，那些索尼确实曾让它们登上每本杂志封面的产品，如今不再重要。一半的产品不复存在，另一部分的影响力被智能手机消耗掉了。”“世界将关注焦点转向了软件，但他们过去没有实现飞跃。他们拥有一家影视工作室以及全球最大的音乐出版商，但在硬件方面没有战略性的优势。”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索尼在智能手机领域越来越成功——不是作为一个品牌，而是作为一个零部件制造商。许多设备都有三到四个摄像头，这大大增加了对CMOS图像传感器的需求。因此，索尼投资9亿多美元正在日本长崎县新建一座工厂来扩大产能。索尼今年2月估计，其传感器业务在2019财年的营收将超过1万亿日元，运营利润仅略低于游戏业务。
去年6月，正是传感器业务吸引了Third Point来关注索尼，认为它是全球领域市值被低估最严重的业务之一。这家对冲基金希望索尼将传感器业务拆分成一家据称或将价值350亿美元独立运营的公司，并希望索尼把业务重点放在游戏、音乐和电影领域，成为一个娱乐集团。对此，吉田对索尼资产进行了战略评估，但在去年9月决定持有传感器，取而代之的是出售了其持有的日本科技公司奥林巴斯（Olympus）剩余5%的股份。
“我非常重视与股东开诚布公地对话。在我履行职责时，这对我们双方非常重要，也非常有用。”吉田在谈到Third Point时这样说，“任何提议都为我们创造了重新思考业务组合的机会，而且对需求保持关注是非常重要的。”但他没有表现出屈服于投资者短期需求的倾向。“管理，是一种经营性很强的行为，而投资者显然更关注财务表现。他们享有认沽期权，并且可以随时卖出。”
好奇与兴奋
对于这家以消费娱乐闻名的企业，索尼一直对自己的业务范围持开放态度。它不仅为智能手机生产传感器，还生产高端专业相机和手术显微镜。其从事金融服务的子公司——索尼金融控股公司(Sony financial Holdings)——于1981年开始提供人寿保险，旗下还有一家运营养老院的子公司。2013年，在雷曼危机后的低谷时期，索尼金融曾一度贡献了索尼三分之二的利润。
索尼的座右铭是“感动/kando”，也就是提供能让人们产生情感共鸣的产品和服务，而它目前为消费者提供的设备大多是用来娱乐的。但很显然，它正在勾画一个更广阔的未来。今年1月在拉斯维加斯举行的CES消费电子展上，索尼推出了一款利用自家传感器实现导航的自动驾驶概念车。吉田说：“继智能手机之后的大趋势，将是’移动出行’，我们将从安全、保障和娱乐的角度为其发展做出贡献。”
这种业务多元性更具有日本集团的特点，而与西方公司不同。吉田强调，拥有具有不同生命周期的广泛产品业务组合具有财务价值。“除娱乐业务之外，我们还有如医疗、人寿保险等业务来为人们提供服务。医疗设备的业务周期跨度很长，与智能手机完全相反。这种多元性，使公司运营更加稳定。”
多元性，也可能抑制索尼的估值。一位知情人士表示：“Third Point不断告诉他们，索尼是一家伟大的全球公司，但外界对它的看法并不像它应该的那样。”研究机构Ace Research Institute的分析师Hideki Yasuda也认为，人们的看法滞后于现实：“吉田的成就是巨大的，为企业增长做出了贡献，但投资者没有意识到索尼的实力。关键是要弥合‘投资者眼中的索尼’与‘转型后的索尼’之间的差距。”他表示。
平井和吉田携手，改变了索尼集团最严重的弱点之一——也就是其硬件和娱乐业务曾是互不相通的“谷仓”。“六七年前吧，是真的业务独立，我们与娱乐业务的同事几乎没有沟通过——业务协同作用也就没有发生。但现在，我们建立了真正的关系。”胜本说道。“索尼互动娱乐（Sony Interactive Entertainment）负责人吉姆·瑞恩（Jim Ryan），和索尼影视娱乐（Sony Pictures Entertainment）负责人托尼·文西奎拉（Tony Vinciquerra）是伙伴，甚至是朋友。”
正当Third Point施压索尼剥离传感器业务之际，也是Netflix和Apple TV+这种流媒体服务商对电影和电视内容有强烈的需求之时，其他投资者纷纷建议，在这种可能出现溢价的好时机索尼应当出售其影视业务——这是目前仍独立运营的最大的一家影视制作公司。吉田对此表示了异议。“这是金融运作的思维方式，”他说：“对于一家创意娱乐公司来说，视觉内容显然是其核心。我们需要考虑业务的长远未来。”
在复得投资者的信任后，吉田更愿意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里保留自己的选择余地。正如该公司在CES上展示的那样，他希望索尼通过向汽车制造商出售包括关键的“激光雷达（lidar）”视觉传感器在内的一系列传感器，在不断增长的自动驾驶汽车市场中占据更大的份额。展望未来，他认为索尼的传感器和技术将被嵌入到许多设备中：“有时候，我在想，‘万物互联（internet of things）’只是‘万物智能（intelligence of things）’的过渡。”
如今，COVID-19的爆发对技术造成的影响尚不明确、且难以评估。但索尼的医疗产品、甚至其人寿保险业务，可能会成为疫情过后人们生活世界中的潜在业务优势。娱乐产业具有社会价值，而使人们保持健康和安全，也是如此。“现在，我能做的就是致力于保护我们员工的安全，”吉田说：“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